时间的困惑——读奥古斯丁《忏悔录》

对于丧失记忆的人来说,没有“过去”;对于万念俱灭、心如死灰的人来说,没有“将来”;对于醉生梦死的人来说,没有“现在“。...



人们经常谈论时间,量度时间,使用时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平常、更熟的了,然而一旦追问:“时间是什么?”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大凡研究时间的人都具有同感。当代大哲海德格尔专门写了《存在与时间》一书,人们以为他一定知道“时间是什么”,纷纷向他讨教,可是他却回答说“他也不知道,所以他还在探索”。这不是哲人的谦恭之词,而是实话。时间问题是古往今来最为深奥的哲学问题之一,常人以为熟悉,而哲人却为之绞尽脑汁。


圣·奥古斯丁
在西方哲学史上,奥古斯丁是第一个提出“时间是什么”的哲学家。奥古斯丁对时间做形而上学反思,固然出于宗教理由,但若以为他把时间问题仅仅作为宗教问题来思索,那就错了。只要读过《忏悔录》就会看到,他是把时间问题作为困扰人类智慧的真正哲学问题来探讨的。在这里,与其说奥古斯丁是一位虔诚的宗教学家,不如说是一位深思的哲学家和严谨的逻辑学家。他提出的问题之广泛,思考之深入,推理之严密,在古代世界中绝无仅有。《忏悔录》第十一卷记录了他肝肠欲断、苦苦思索的思想轨迹,成为时间思想发展史上宝贵的遗产。哲学是一种执着的思。思维过程往往比它的结论更重要。

1.时间有开端吗?

 

对于神学家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有开端的,这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有世界才有时间。也就是说,时间起源于上帝的创世活动。所以,时间的开端问题就转换为上帝怎样创造世界的问题。我们看一看奥古斯丁是怎样回答这一问题的以及在思考这一问题时得出了什么积极的结果。

上帝创造世界不能在时间中进行,也不需要时间。如果认为上帝创造世界在时间中进行,创造时间也需要时间,那就等于说上帝在创造世界和时间之前,世界和时间早已存在,显然与上帝创造世界和时间相矛盾。不仅如此。如果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前就有了时间,上帝的一切活动都在时间中进行,那么上帝本身也是一个时间性的存在,它的活动也受时间节律的支配,这显然与上帝为全智全能、永恒不变的存在这一基督教的根本教义相矛盾。

上帝创造世界不能使用物质材料,也不能使用物质工具。这不仅因为上帝创世之前世上一无所有,根本没有可资利用的东西,而且因为若使用物质材料和物质工具,就会将时间观念带进上帝的创世活动中,重新陷入上帝创世之前世界和时间就已被创造的悖谬中。

上帝创造世界既不使用物质材料,也不使用物质工具,也不需要时间,那怎样创造世界和时间?这是宗教“创世说”遇到的最大难题,当然奥古斯丁也不可能解决。不过奥古斯丁在思索这一问题时把注意力转向语言,探讨语言的作用,这就把对“创世纪”的宗教探讨引向语言文化探讨,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为此奥古斯丁也就成为古代世界的语言哲学家。

奥古斯丁认为上帝只能用语言创造世界。《圣经》记载,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分出白天和黑夜;上帝说:“天上要有发光体”,就有了太阳、月亮以及众星。所以奥古斯丁认为上帝用语言创造世界:“你一言而万物资始,你是用你的‘道’——言语——创造万有。”

语言表现为声音,而声音表现为空气的振动。有声语言在物质介质中传播,并且有起有讫、有始有终。上帝不能用这样的语言创造世界,因为这样的语言具有物质性和时间性。如果用这样的语言创造世界,又会陷入创世之前就有物质和时间的矛盾境地。那么,上帝创造世界使用的是什么样的语言?上帝的语言即是“道”、“逻各斯”,它与上帝同在,常自表达一切,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无始无终,不朽不来。上帝唯有用这样的语言创造,别无其他方式。上帝创造万有的语言是无始无终的,是无时间性的,而它创造的万有是有始有终的,是有时间性的。对于上帝的语言,我们只能用心灵去聆听,用智慧去领会,别无其他办法。

说语言创造世界,真是骇人听闻!但若把“语言创造世界”理解为说啥有啥,那也未免幼稚可笑。宗教和宗教语言具有象征意义,不能用常识去理解,更不能用科学去衡量。“语言创造世界”这一命题,如果去掉它的宗教神秘性,那么它不过是我们的先民对语言在人类生存中的重大意义的觉知。语言是人通向外部世界的桥梁,也是人和神联系的纽带。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就认为,语言是人作为此在开展自身的一种基本方式,它使人与世界相连,把万物拥入存在并保持在那里。语言使万物显现,开辟万物如其所是的地平线。人因为拥有语言,才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这绝不是夸张。

上帝用语言创造世界,创造万有;有了世界,有了世界上的万物,便有了时间。所以,时间是有开端的,它的开端也就是世界的开端。那么时间与世界是什么关系?与事物是什么关系?时间是个独立的存者还是某个存在者的属性?

2.时间独立存在吗?

时间历来被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种类型。奥古斯丁通过分析这三种类型来回答时间是否存在的问题。时间与事物不可分,没有事物就没有时间。没有过去的事物就没有过去的时间,没有将来的事物就没有将来的时间,没有当前存在的事物就没有现在的时间。但是,过去的事物已经过去,所以过去的时间不能存在;将来的事物还未到来,所以也不存在将来的时间。“过去”和“将来”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现在”。

但是,什么是“现在”?“现在”有多长?是一百年、一年、一月还是一天、一小时?都很难说。假如把一百年看作现在,当前是第一年,那么其余99年为将来,尚不存在;如果当前为第二年,那么第一年已经过去,不存在,其余的98年为将来,尚未存在。不论我们把哪一年定为当前,其余的都不存在。就其中的一年而言,也不能全属现在。一年有十二个月,当前为正月,其余11个月为将来;当前为二月,正月已过去,其余10个月尚未到来。以此类推,一个月、一天、一小时也不能全属现在,因为不管把“现在”设定为多么短的一段时间,总可以分割为已不存在的“过去”和尚未到来的“将来”。那么,“现在”还剩下了什么?“现在”是一个极短极短的、不可再分的点”吗?也不行。“设想一个小得不能再分割的时间,仅仅这一点能称为现在,但也迅速地从将来飞向过去,没有瞬息延展。一有延展,便分出了过去和将来;现在是没有丝毫长度的。”

“过去”已经过去,“将来”还未到来,“现在”又无任何长度,岂不全部时间都不存在吗?不是的。奥古斯丁想要否定的不是在一般“有”的意义上的时间的存在,而是作为“实体”的时间,作为独立“存在者”的时间,也就是说,奥古斯丁要否定“实体时间观’。他认为时间不能作为实体存在,它只能是某种事物的属性或关系,所以接着探讨时间到底是物体的运动还是心灵的延展。不管他得出什么结论,不管他把时间归结为物体的运动或者归结为心灵的延展,总之是在“关系”范围内讨论时间的,这是时间观念的一大进步。

在探讨“过去”、“现在”、“将来”是否存在时,奥古斯丁把注意力转向时间的心理学。他认为,过去的时间虽然不存在了,但过去的事情却留在我们记忆中,我们可以回忆起来,用语言表达出来,使之成为“过去的现在”。将来的事情虽然还未到来,但可以看到已经存在的原因或征兆并据此做出预言,这是“将来的现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

奥古斯丁否定时间的独立存在,而把时间的存在移到了心中。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放到最后去考察,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如何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奥古斯丁说得对,把“过去”、“现在”、“将来”看作时间的三个类型或三类不同的时间是不确当的。时间是事物的变化、运动过程,是一种“流逝”着的过程。时间作为一种“流逝”过程,过去、现在、将来不是对它的三种存在类型的划分,而是对它的流逝方向的描述,也就是说,时间是按照过去、现在、将来的方向流逝的。把过去、现在、将来看作时间的流逝,就将方向性赋予了时间概念,使时间有了箭头。承认时间的方向性,才能破除循环论,才有近代的进化论和发展观。

时间是否存在?这一问题难以回答,因为这一提问方式已把时间设为一个存在者了,然而时间不是一个“存在者”,而是一种流逝。可否借用海德格尔的“到时”概念,重组我们的语言,不再追问“时间是否存在?”而去追问“时间是否到时?”时间性就是“到时性”。对于万物而言,“到时”表示事物发展的程度、火候,预示下一步的方向;对于人而言,“到时”提示人们应该做什么事情,对事物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春天到了”,提示人们应该种地播种了。“小孩到七岁了”,在现代文化条件下就意味着应该上学读书了,不要再在家里玩耍了。

3.时间能否归结为物体的运动?

 

时间与物体运动不可分。有运动,有变化,有生灭,才有时间。奥古斯丁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坚持上帝创造物质世界以后才有时间,这不仅出于维护宗教教义的逻辑需要,而且也是考虑到了时间与物质运动的联系。的确,有了物质世界的运动才开启时间之箭,提出创世之前的时间问题是不合理的。那么时间是不是物质的运动?奥古斯丁的回答是否定的。


圣经画像
 


奥古斯丁说:“我曾听见一位学者说时间不过是日月星辰的运行。我不敢赞同。为何不更好说是一切物体的运行呢?”奥古斯丁批评的这位“学者”究竟指谁?看看《圣经》关于天体运行的说法就会清楚。那里说神造了光,把光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又说神让发光的天体普照大地,以便分昼夜,作标识,定节令、日子、年岁。原来说时间是日月星辰运行的正是《圣经》的作者。奥古斯丁不同意把时间看作日月星辰的运行。他反问道:如果日月星辰停止运行,难道就没有时间了吗?难道制陶人就没有时间计算陶轮的转数,我们说话的声音就没长没短了吗?当然不是这样。日月星辰停止运行,时间仍然存在。但是,假如包括日月星辰在内的一切物体都停止运行,假如整个世界停止一切形式的运动和变化,还有没有时间了呢?奥古斯丁没有彻底思索下去,而是转向时间和时间标度的关系问题。

日月星辰的运行是时间的标识,我们依据它分别日子、制定节令、计算年岁。时间的标识或划分是相对的。我们把太阳的一次升落定为一天,那么一天为24小时。假如太阳的一次升落需1小时,那么一天即为1小时;如果我们还坚持24小时为一天,那么一天之内太阳就得升落24次。显然一天是相对的。奥古斯丁说得完全对,一天是时间的量度,不是时间本身。奥古斯丁追问的不是“一天是什么”,而是“时间是什么”。一天是时间,但时间不是一天,正如“张三是人”,而“人不是张三”一样。奥古斯丁区别了时间和时间的量度,这是正确的,但由此得出的结论却是令人怀疑的。

奥古斯丁认为,时间不是物体的运动,而是物体运动的量度。物体在时间中运动。物体运动时,我们用时间来度量从开始到终止共历多久。如果物体的运动持续不辍,我们没有看到开始和终结,便不能度量,只能做出大体估计。“物体的运动是一回事,估计历时多少是另一回事。”他认为只有后者即估计运动历时久暂才能称为时间, 前者即物质运动不是时间,也就是说,时间是我们借以度量物体运动的东西,而不是物体运动本身。这样就把时间同物体运动隔离开了。他还说,我们不仅用时间度量运动,而且也用时间度量静止,进一步证明时间不能归结为物体的运动。他的结论是:“时间并非物体的运动。”

我们用时间来量度物体的运动,这似乎说明时间不是物体的运动。其实恰恰相反,它正说明物体运动是时间的本质。我们用时间度量出来的东西不仍然是时间吗?难道我们能用时间去量度非时间吗?度量者和被度量者在质上是同一的,不同质的东西之间不可能发生度量和被度量的关系。我们用米度量出来的只能是米,用小时度量出来的还是小时。当我们用时间度量物体运动时,已经暗含着一个前提或者说已“先行设定”物体运动是时间,并对之已有一定的“先行领悟”。如果没有这一“先行领悟”的首肯,我们根本不能开始用时间去度量物体的运动。虽然物体的运动和我们对这一运动的度量是两个不同的事件,有运动发生,我们也不一定去度量它,但一旦我们用时间去度量物体的运动,我们就已经把物体的运动理解为时间了。我们只能用时间去量度时间,并通过度量这一实践操作进一步理解时间的本质。

再说,我们用什么规定时间单位?如果用物体运动规定时间单位,那么用这样的时间单位度量出来的时间也就是物体的运动。例如,我们用太阳的运动即东升西落一次为时间单位即一天,那么我们用“天”度量出来的时间也就是太阳的运动或类似太阳运动的运动,此外还能是什么呢?从度量上根本不能说明时间不是物体的运动,恰恰相反,这说明时间与物体运动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没有物体的运动就无法标识时间,无法度量时间,根本也就没有时间。

4.时间是思想的延展?

 

时间不能独立存在,也不能归结为物体的运动,那时间是什么?时间是我们心灵中的思想的延展。这就是奥古斯丁的最后结论。在讨论“过去”、“现在”、“将来”是否存在时,奥古斯丁已把注意力转向人的心灵;这里他又从测量的角度论述时间是心灵的延展。他认为,我们不能量过去,因为过去已不存在;我们也不能量将来,因为将来还未到来;我们也不能量现在,因为现在是没有长度的点。那我们能量什么?我们说我们正在量经过的时间。然而困难马上袭来。例如,我们量响声经过的时间,必须从响声开始量到终止,量从始至终的时间距离。为此响声必须停止我们才能量度,否则便不知道时间多长;然而响声一旦停止,我们又无从量起。

时间不过去不能量,一过去又无从量。奥古斯丁提出的这一困难类似于芝诺悖论,也主要是在理智中发生的。在实践上人们都在量时间,也知道怎样量时间,但在理智上却发生了困难,这一困难在于:要量时间,这段时间必须存在,而且不能是无长度的点,但我们又认为时间是一个一个相继逝去的点。我们用点截的方法量时间,结果也把时间看作点的集合。其实时间也是连续的,有长度的,所以可度量。奥古斯丁也认为,不应把时间理解为无长度的点,而应理解为一种“延展”,但是什么东西的延展呢?他认为只能是思想的延展,若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

我们既不能量过去,也不能量将来,也不能量现在,但我们又确实量度时间,我们量度的时间到底是什么呢?原来我们不是量度客观的心外的时间,而是量度我们心中的印象。奥古斯丁认为,事物经过时,在我们心灵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却存留着。量度时间不是量度引起印象而已成过去的东西,而是量度它留在我们心中的印象。“印象即是时间”,时间的“过去”、“现在”、 “将来”应从人的思想活动方面加以说明。

人的思想工作有三个阶段,即:期望、注意与记忆。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而进入记忆。将来虽然还未到来,但对将来的期望已存在我们心中。过去虽然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却保留在我们心中。现在虽然疾驰而过,但我们的注意却能持续下去。将来通过注意走向过去。因此,并非将来的时间长,而是对将来的长期期待;并非过去的时间长,而是对过去的长期回忆。比如一首歌,开唱之前,我们的期望集中于整个歌曲;开唱后,从期望抛向过去的被记忆接受,于是我们的思想活动向两面展开;对已经唱过的属于记忆,对于未唱的属于期望,对于当前的则属于注意力,通过注意力把将来引入过去,全部活动完毕,全部转入记忆之中。一首歌如此,人的一生如此,人类历史亦如此。

奥古斯丁把时间看作心灵的思想过程,当然是唯心主义的,但若从心理学角度看,仍然有积极意义。人的时间观念确实与记忆、期待分不开。有记忆,才有所谓“过去”;有期待,才有所谓“将来”;有注意,才有所谓“现在”。对于丧失记忆的人来说,没有“过去”;对于万念俱灭、心如死灰的人来说,没有“将来”;对于醉生梦死的人来说,没有“现在”。有记忆、注意和期望,才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有自己的历史,并能理解历史的意义,使自己成为历史性的存在。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现在、将来的观念,人就会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成其为人的存在。


马丁·海德格尔
奥古斯丁思考“过去”、“现在”、“将来”的关系时把“将来”突出出来,这也是有意义的。我们都说时间由过去流向现在和将来,而奥古斯丁却认为时间从将来流向现在和过去,作为将来的期望通过注意而留存在记忆中,所以“将来”对于“现在”和“过去”具有优先地位。在这里奥古斯丁似乎蒙胧地意识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人是“朝向将来”的存在。把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同奥古斯丁做一对比是有益处的。当然海氏不是从心理或意识上研究时间的,而是从此在的生存论上讨论时间的。他认为,此在从根本上由时间出发去领会和解释存在,所以时间是此在存在的意义,是使此在成为存在的东西,是一切存在原始领会和解释的地平线。在海氏那里,曾在、当前、将来不是时间的一一接续,而是时间的三种样式或三个维度,其中“将来”在此在的存在中具有决定性意义。

此在是朝向本已的能在的存在,这所以可能全在于它能从本己的可能性中来到自身,而保持住这种可能性并使之来到自身的正是将来。将来使此在成为朝向本己的能在的存在。此在只有成为朝向本己的存在,才能承担全部被抛状态,使自己成为曾在。此在沉沦在世,若有所行动,必须把世内存在者唤上前来,使之照面,这即是当前。曾在、当前、将来作为时间的三维,相互伸达,共呈疏明。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是否受到奥古斯丁的影响?如果有影响的话,这种影响有多大?我不敢妄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俩人都注意到时间对人的意义。

时间是什么?时间不是永恒的存在,不是独立的存在者,也不是物体的运动;时间是上帝创造的,是人的心灵的延展。这就是奥古斯丁对“时间是什么?”的回答。

5.时间皈依人类?

奥古斯丁从时间的创生、时间的存在、时间与物体运动的关系以及时间与心灵的关系等方面思考时间,最终得出时间为心灵的延展的结论。他否认时间是实体性存在,也反对把时间归结为物体的运动,认为时间作为上帝的创造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中,是人的思想的方式。他把时间从人的心外移入人的心中,从物理存在转为生命存在。这正是奥古斯丁的时间学说的意义所在。不过在他那里,生命时间观念还仅仅是昙花一现,只有经过康德到海德格尔才形成与物理学时间观念不同的人类学时间观念。

由牛顿确立的物理学时间的基本观念是:时间先于存在,它是一切存在和运动的先决条件;一切物体只能在时间中存在和运动,并且受因果律支配。依据这一观念,时间在人之外客观存在,而人作为时间的一环不可避免地受必然性制约。康德在哲学上实现的“哥白尼革命”的关键之点就在于把时间收归主体,让人掌握着变化的王权。在他那里,时间不过是人的先天的感性直观形式,所以人为自然界立法。时间的主体化意味着生命意识的觉醒,为人的自由提供了前提。但是,在康德那里,由于现象界和本体界的分离,人本身也分裂了。人作为现象界存在,处于时间之中而无自由可言;人作为本体界存在虽然自由,但又不在时间之中。时间与人的生命存在在康德那里没有真正统一起来,只有到海德格尔那里时间才真正成为生命之内在的展示。

海德格尔认为,生命就意味着死亡,而正是死亡这一先验现象才使人有真正的时间觉悟。生命体验、死亡意识和时间觉悟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时间的内容即是生命的体验,即是死亡意识本身。在这里,时间不是外在于人的必然性,也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生命之展现,是此在之背景。正是时间向人的皈依,才使人成为生命存在,成为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未定者。在海德格尔那里,人的时间性存在不是使人成为既定的存在者而受必然性制约,恰恰相反,时间性为人展示了选择的无限可能性,使人可以根据自身的决断实现自由。

在海氏那里,时间不在生命之外,而在生命之中;自由不在时间之外,而在时间之中。在这里,时间虽然也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但却完全摆脱了它们的物理学意义,而具有生存论的性质。过去不是作为既成事实决定人,也不是作为不变的因素推动人,而是作为新的可能性、作为新的力量落实在此在身上而继续存在。因此,过去不是先于和外在于此在,而是为此在所拥有,与此在共在。将来,不管是辉煌还是暗淡,其背后都是死亡。但死亡不是在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等着我们;死亡就在我们身上,它参与并规定了我们的整个生命,我们的存在就是朝向死亡的存在,所以作为死亡的将来也不在此在之外,而在此在之中。过去和将来都在生命中出场,共同构成人的此在。

从奥古斯丁到康德、再到海德格尔,展现出一幅时间观念发展的清晰线索。在奥古斯丁那里,随上帝创世而开始的时间与世界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它是变化着的事物留在我们心灵中的印象;在康德那里,时间是人的感性直观形式,它支配着现象界而与本体界无关;在海德格尔那里,时间内在于人的生命之中,它规定着此在的意义。从奥古斯丁经康德到海德格尔,时间日益脱离客观的物理性质,由物质世界的存在形式变为生命存在的意义,从而形成了人类学的或生存论的时间观。

来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7年第03期
「simple living,noble thinking」
-丽泽 哲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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